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
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
盤一個流雲髮髻,插一支鏽跡斑駁的桃花簪。素淨的裙衫,與丹唇遙相呼應。回眸,轉身。疑似華麗的人生,只是錯誤的開始......

我是絳娘,也許你並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,但是你一定知道,那段人面桃花的相逢。是的,我就是那個人面桃花的絳娘。只是許多人都很想知道,那年,究竟是桃花輕笑了柴門外的春風,還是春風辜負了那一樹的桃紅。

記事以來,我就居住在博陵的城南,一座普通的農莊。陪伴我的,是竹籬茅舍,冷月桃花,還有我的老爹。我沒有娘,我問過爹,娘去了何處?爹不言語。我想大概是已經不在了,於是再不相問。

我們的柴門,雖然簡陋,卻修葺得比別的人家雅致。老爹喜風雅,在院外種了一片桃林,門前幾株翠竹。在農莊,如此的風雅,獨我一家。我心生疑惑,於是又問老爹,祖居何處,是否也曾是名門世家?老爹不答。此後,亦不再相問。

我和老爹,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,不與鄰人多來往。閒時用桃花研作胭脂,對鏡妝顏,或是秘制佳釀,和老爹共飲。這樣的生活,雖平淡,但也如水般靜好。

我有想過,這一生,和我的老爹,就在這柴門裏慢慢老去。

打我十五歲之後,老爹時不時會走出這屋子,與鄰人交往。如此,想的是為我尋覓一個如意郎君。老爹說,他也許平凡,也許清苦,卻一定要善良,給得起我一生的承諾。

我總不依,甚至打趣道,此生只願意陪伴老爹,就算要嫁,也只肯嫁那一樹的桃花。

或許老爹知我心意,總搖頭歎息,比以往更加沉默。

而我的心意,是讀了那案幾上的舊書,知曉了無數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生起,甚至那些狐媚與書生的情緣,也讓我心馳神往。可我明白,我不是佳人,更不是狐仙,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。縱有素顏冰骨,端雅情懷,也被隱藏在山野之地,無人識得,和紛落的桃花,淹沒塵泥,付之流水。

我做不了光陰的主。轉眼,我十八了。

老爹一如既往為我尋覓佳婿,事實上,他和我都明白,村裏就這麼幾戶人家,任他如何挑選,也不可能為我尋得一個如意郎君。除非,走出這城南,走出這桃林,走出這柴門。可是,這閑隱的日子,誰也不願輕易放棄。

老爹說了,絳娘,人間事皆有註定,富貴也許是災難,貧窮也許是福得。老爹又說了,絳娘,緣定三生,早在前世,你的姻緣,已經安排。

我半信半疑。信,是因了我深知宿命難違。疑,是因了那些未可知的將來。桃花,我從來都沒有想過,我歡喜多年的桃花,會成為我此生,不可躲避的劫。

這一天,是人間三月,院外桃紅柳翠,春光無限。

一清早,老爹帶上我為他釀制的桃花酒,去山上的梅花觀和逍遙老道士下棋悟道了。臨走時,他囑託我,關好院門,若是黃昏他沒回,就是留宿在觀中了。我知道,老爹與逍遙道士算是棋逢對手,經常難分勝負。棋癮來時,為求痛快,會連下幾夜。但從來不會超過三天,三天之內,老爹就會返回家中。儘管,這是一個平靜的村莊,但老爹始終不放心我獨居家中。

我拗不過院外春意,沒有聽從老爹的話關好院門。反而半掩柴門,冥冥之中,不知是捨不得阻攔那一片嬌豔的桃花,還是在悄然等待一個如同春風的過客。

我打了一盆涼水,端坐鏡前,淡抹自製的桃花胭脂,盤一個流雲髮髻,插上一支鏽跡斑駁的桃花簪。

看著鏡裏容顏,我不免心生感慨,身居村野,縱是青春年華,也無人憐愛。起身走至書桌前,提筆寫道:素豔明寒雪,清香任曉風。可憐渾似我,零落此山中。

筆才擱下,只聽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:有人嗎?請問有人嗎?”聲音清明如水。

我輕啟門扉,見門口立著一個白衣男子,書生模樣,面若春水,眉似秋風。俊朗的神情,只有畫裏得見。

請問......”一切疑似夢中,看著他,我有些恍惚。

他也凝視著我,半晌,才深鞠一躬,道:小生踏春而過,想求些水喝,不知小姐......”

這樣儒雅有禮,當真是書中才得遇見。我回過神,微笑道:公子請進。而後朝院門看去,那半掩的柴門,難道真是為此君而開?

進得門來,他微微打量房舍四周。我笑道:草堂簡陋,公子就暫作歇息。待奴家取些水來,給你解渴。

男子忙施禮:“哦,有勞小姐。

我趕忙從里間取出桃花醃制的蜂蜜,沖了溫水,端至他面前:公子請用茶。

他一飲而盡,許是真的渴了,又回味道:敢問小姐,這是什麼水?香甜可口,真是好喝。

奴家自釀的桃花蜜。

哦,那真是讓小生給糟蹋了,如此好茶,當細品方好。

我含羞道:不礙事。

停歇片刻,男子說道:小生崔護,乃博陵縣一介書生,敢問小姐芳名?”

奴家絳娘,隨父親蟄居在此。

敢問老爹?”

老爹到山中梅花觀和老道士下棋去了。

這個叫崔護的書生,看著桌案上未幹的墨蹟,柔聲道:想不到山野之中,還有如此才情斐然的絕代佳人。

公子見笑了,奴家寄居村野,不與世人多往來。家有藏書幾卷,閑來無事,翻來寄興。

他打量著我,眼中儘是柔情。他是那樣的氣宇軒昂,風流俊朗。許是夢中見過,才會這樣的熟悉。我們就這樣相看無言,可是就連院外的桃花,也知曉了我和他的心意。桃花紛紛綻放,格外妖嬈。

一定沒人說過,其實那天,下了一場雨,一場綿長的春雨。都說雨天留人,這雨留住了我在梅花觀的老爹,也留住了這個叫崔護的書生。

我也不知,為何春光明媚,會落起這場桃花雨。

窗外細雨紛飛,桃林深處,已是一片山霧朦朧。

小姐,莫非我真的走進了世外桃源?”崔護看著窗外,打趣道。

我看著他,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歡喜。我留他用了午膳,雖是粗茶淡飯,可是二人吃得甚歡。

雨還在下,整個下午,我們吟詩聯句。他優雅的談吐、華麗的言辭,讓我知道他出身書香門第,有著斐然的才情。

我想,我是愛上他了。在此之前,我不知道什麼是愛。此刻,我想要依附他,這樣的依附,應該是愛。

黃昏後,老爹還沒有回,細雨還在輕飛。我知道,今夜,老爹定是留宿在梅花觀。

雨還在下。他輕聲道。

是的。

小生,小生......”他支吾著,臉漲得微紅。

他未說出的話語,我知道。

如若公子不嫌棄草堂簡陋,在此留宿一夜,你我煮茶夜話......”話一出口,我暗自驚歎。我早將書中所說的一些禮教忘記,我是絳娘,不會屑於世俗的拘泥。

他握過我的手,含情道:多謝小姐。小生正有此意。

我們偎依而立,軒窗外,已是夜幕,煙洗桃林。這夢裏有過的情景,竟在此刻,成了真。

爐火前,我與他煮茗對飲。

絳娘,你說這是夢嗎?”他問我。

就算是夢,我也願意夢著。

沒有紅羅帳,沒有鴛鴦枕,我的閨床,是潔淨的。趁夢未醒,我要將自己交付給眼前的男子,只為無悔今生。他百般溫存,我柔情萬種。

他吻我,低語:絳娘,桃花是你我的媒人。

我回應,淺笑:崔郎,你可知,未認識你之前,我有想過,此生嫁桃花。

絳娘,小生定不負你。

我輕捂他的嘴:不,我不要承諾。

為何?”

期待越多,失落越多。

傻姑娘。

是窗外的蟲聲鳥語將我們催醒。雨停了,陽光柔柔地透過窗牖落在桌幾上,卻不落塵埃。起身,偎依在窗前,院外花開次第,嬌豔無比。

小姐,讓小生為你畫眉。鏡前的我,淡妝天然,眉目間,比之往日更見風韻。飲一盞桃花露,我知道,他要與我別離。

小姐,我不瞞你,因小生出身書香世家,父母對小生管教甚嚴。為求功名,寒窗十載。此次回去,定要更加埋頭苦讀,待考取功名,好接小姐出這山野農家。

我搖頭:不,忘了罷。只當是清夢一場。今生,我並不打算離開這柴門,這桃林。

信我。

我不語。世間之事,我早已明白。書中所寫的男女,就像那明月,從來都沒幾天有過圓滿。

我倚著柴門,看著他翩翩白衣,漸行漸遠。他有回眸,看到的是門前豔麗的桃花,和著春風輕輕搖盪。縱算今生不得再相見,我也要他忘不了我,忘不了這桃花和春風。

我深知再美的依戀,終會成為過往的回憶。這世間,沒有誰會是誰的永遠。可我還是病了,為他而病,並且一病不起。其實,我是有意的。這一切,是我自己所策劃的預謀。

我愛他,但絕不會,愛到為他而死。

我擁有過,擁有過,就可以離開。

病榻前,老爹握緊我的手:絳兒,傻孩子,你這是何苦?”我輕笑:“爹爹,你告訴我,院外的桃花落了多少?”

快要落盡了。

好,很好。待落盡之時,也是我離去之時。

老爹心痛不已:當真就這般地不願意存活於世?”在老爹的眼神裏,我明白,他知曉我的心事。他知道,我只想燦爛地死去,也不願,平淡地活著。

爹爹,這是劫,桃花劫。我說過,此生嫁與桃花。

可桃花落了,還會再開。

是的,還會再開。可是,不過是一場單調的輪回,到最後,終免不了零落的命運。既然改變不了結局,爹爹,我不貪戀這個過程。

好。爹爹明白。再華美的生命,也只是桃花付流水。我死了,因為絕食而病,因病而死。我死後,老爹帶著我為他釀制的最後一壺桃花酒,去了梅花觀。此後,再也沒有下山。

我知道,那個叫崔護的書生,還會再來。待他來時,再也看不到我,只有那滿院的桃花和輕笑的春風。這樣,此生,他再也不能將我忘記。

他果真來了,只是在我死後。第二年的春天,依舊是春暖花開,依舊是博陵的城南。

他同舊年一樣,一襲白衣,風采依然。柴門盡掩,門環上一把銅鎖,早已銹蝕。他隔籬將我輕喚:絳娘......絳娘......”

任他千呼萬喚,再也不會有一個妙齡少女,為他輕啟柴門,遞給他一盞桃花清露。

我沒有給過他承諾,所以,他沒有必要赴這場無定之約。看著銹蝕的銅鎖,看著妖豔的桃花,他感慨萬分。折桃枝為筆,碾桃汁為墨,對著深掩的柴門,寫道:

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

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
此後,這首《題都城南莊》為後人傳誦。還有這人面桃花的故事,至今為世人而歌。

若我不死,這一切的因果,都不會有人記得。那一天,我的魂魄看著崔護落寞地離去,我笑了。也許,記得崔護的人很多,記得絳娘的人很少。但這些都不重要。

我要的,只是那一句: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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