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種思考起於荒誕,這個荒誕來自於最嚴肅的一個事實:人的壽命是有限的。這一事實本身清楚明白,卻是一切荒誕的根源。這是理性主義永遠的斷層,也是宗教永遠能自鳴得意的地方。而這裏,我只抽出全部荒誕的一部分思考。
人之生死,雖只是事實,卻始終令人困惑。這一困惑產生的動力學過程我還沒有搞清,但它在很多人心中都產生了一種虛幻感。生死的不同造成了巨大的不連續性,理性發生斷裂,作為理性喻體的所謂真實就受到懷疑。人們習慣為任何一種強烈的感覺尋找一個物件,但人們為這一虛幻所尋求的物件又是不一樣的。
至今為止很少見過這種思想:不僅世界是虛幻的,我也是虛幻的。這樣徹底的虛幻還沒能寫在任何一本哲學史上。一般來說,人們總是存著較為積極的希望,認為這種虛幻感雖然存在,但不會一切都是虛幻的,因而總有所謂真實的東西,而這一真實的標誌,往往是具有無限時間或假裝是無限時間的連續性。這種荒誕最終產生了哲學的核心問題之一:究竟什麼是真實而永存的。
距離我們最近的說法是:人類社會。以此形成了一種集體主義的價值觀。個人是短暫的,集體是長久的,集體具有唯一的真實性。在這種思想下,克服虛幻感的方法只有拼命工作,並幻想自己微不足道的成績確實是對人類社會有影響的,哪怕影響再小。然而……人們所真實面對的人口基數又實在太大了,為了克服這一沮喪,只能不斷重複積極的教條。這是一種非常勉強和疲憊的選擇。
與之近鄰的說法是宇宙自然。文明有始,或許也有終,但物理學能夠構成近乎無限的連續性。以此,物理知識就是唯一的真實,這正是支撐很多科學家的精神基礎。客觀來說,這個選擇其實不壞,只有一點——它使文化、藝術、人際交往都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。也沒有誰對誰錯,但真的將這一視野貫徹一生的人,往往和社會有著較為嚴重的不協調。不協調不是錯,不協調不是不好,但總是有些……無論如何,極少有女性持有這一視野。
與以上兩種截然相反的是理性哲學的觀點,即唯一的真實是我,無論是社會還是自然反是虛幻。這不是唯我論,也不是什麼異想天開,既然要給這一荒誕歸結為某個物件,那麼從思想出發(這是哲學常用的出發點),這一物件總不會是思想者自身。反之,社會和自然均是外於我的東西,它們是真實還是虛幻還得由我判斷。這種哲學最終構築起了理性主義的龐大體系,然後面臨失敗。人總要死,死亡造成了自我的虛無,理性就此終止。不過時至今日仍有大量堅信此道的人存在,其中一部分人回避死亡這一事實,另一部分人相信靈魂不朽,還有一些專業的哲學家虛構了第二個自然。
靈魂不朽有很多種表達方法,包括死後成為靈或鬼,也包括像道教所說的長生不死,還包括佛教的輪回轉世。它的核心原理是:生命在實際上不會終止,它被無限延長了,即使這個詞已經不同於日常語言的用法。各種靈魂不朽的觀點從來就找不到證據,但它們實在太有誘惑力了,無論哪一種都很有誘惑力。它直接否定了死亡本身,也就否定了死亡所產生的荒誕。當然,它也太神奇,太不可思議了,必須由絕對的信仰所支撐。從感情上來講,大家每天上班很累了,或許也該找個安慰,管它真的假的,相信就是真的,只要千萬別試圖尋找證據。
四種視野構成了不同種類的精神性區分,而從未感受過這種荒誕的人則沒有精神性可言。在任何一種視野下,被選定的真實部分實際上加重了其餘部分的虛無感。在社會中個人的真實是感受不到的,在宇宙中人性的真實是感受不到的,在理性中遭遇的實際總要面臨懷疑,在彼岸的對面此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。在虛無感面前,我們把一部分內容雙倍虛幻化,以換來另一部分的真實感;只要能容忍前者的代價,就能享受後者所帶來的心安。這絕不是什麼自我欺騙,每一種都不是,它們僅僅是意志的選擇,只是這一選擇會改變意志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