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是柔曼、易流、善納的意象。而諸如類似的,便有了水的涵義,如光陰,如記憶,如夜,如愛。因此,每每這一舟悲歡在宿命裏劃出一痕紋路,便會驚醒我的耳目:我既萍落紅塵,終將流離江湖。
  
  行至今夜,又停楫聽水,似有歌聲追來,熟悉如初見時的伴樂,便知是你,把舊事譜成了又一闕新詞,借風押在我沾塵的衣襟上。春寒正懸在船頭,我經霜的思緒尚未解凍,那旋律便潛入心底,決開了我的夢堤。我只好無助地看我們曾一起蓄積的理想,再次傾滿渡口。抬頭無月,舒手是殤。你看不到我掙扎的樣子,在沉浮間大口大口地喝著歲月的冷水,枉然地捉摸著指可探及的文字,粒粒如砂,胡亂地硌進意識裏。若你可夢我所夢,不知,痛著你了沒有?
  
  唯有這些碎字能攥在手心,作一心向夢的念珠,以之摩挲出滄桑過後的余溫,潤上我失神的雙眼。江湖寥廓思無處,只好賒下這一尺夜黑,把下一段將至的光陰預押,看能否贏得再次相遇。實則,贏與不贏,見與不見,已不再是我的妄執,只是聊以籍此,警戒並安撫生命:那些人生珍貴的東西,即便是失去之後,也是唯我的財富。
  
  滄海太大,我這一滴咸水已被從潮頭甩向岸邊,如此也更偏離了你的航線,相期邈雲漢。因心有念,故而即使光陰把我風乾在沙土裏,我也會析作一粒鹽,佐入紅塵,任春秋品嘗。而關於你的那些記憶,我已偷盛在一碗一碟間,日日入餐,驅饑禦寒。因是,餘生的存在,離不開你的饋贈,你便不知,我亦不言。
  
  原不想把生活過得這麼混沌,不是不小心,只是不經意。不經意間,風雨追我成了一個丐,弄丟了所有,空負一身債,只得偷向紅塵,乞暖維生。所以,請別哂笑我的落荒,只緣愧對故人舊識,才在這荒蕪裏構築了孤寂的小屋,時時對峙這骨峭與發白。唯有時光與我對坐,真誠而莊重地交易:我從黃舊的書頁裏揪幾粒字付它,換予我一秒的記憶。
  
  時而有人打窗前行過,不知有沒有你,我不敢探頭。我常望向你在的遠方,然而,不必煙雨河山,亂風便可將目光一寸寸折彎。望久了,便漸漸凝在風中,成了一個佝僂的姿勢,但我還是提醒自己,要從問號向句號用力,便是自欺,至少也要成就屬於自己的圓。
  
  夜霧如箋,漫漶了段段舊章,那些疑問,感歎,省略和破折,都模糊在停頓與完結間,潮濕又冰涼。人間水筆終不勝流光,我行在箋上的影子只是一抹淡墨,掬不成字,洇不成畫,而懷袖的那番小小意境,經年後也將荒成蓑草,甚至無法執著成一片蒹葭,在水濱候得舊時的月明風清。負了那深情婉孌,負了那素佩叮嚀,除了憑一腔殘語傾濕長夜,再也無措挽回一曲清謠,為你低吟那一闕長相思。
  
  若此時能把所有深情封存於塵埃,看,我已試著將舊稿掩埋。當春又至,曾有的木吉它再也譜不下枝柳綠,棄掉的那支羊毫再不會婉染下柔情的輕絮,而我的視網膜,也無望再拓下你今後的笑顏。當時明月墜滄海,彩雲有意無處舞,不是歸人,便無緣棲身駐青巷,只是現在,我已無力打馬,一任蹄聲細慢,踏碎江山。
  
  當錯過成為習慣,多少,也就有懼於再遇了。最深的摧殘莫過於摧心,最狠的斷絕莫過於斷情,真想斬去自己這一雙手,以後,不必再索循這掌紋讖下的紅塵路。人生最苦是相欠,欠而無從還,更是一世的罪。而今枷已鎖頸,墨已黥額,而遠方,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歡喜,這一場流歌迎風和淚,曾經快意地放逐文字,怕也不會是餘年的自由。而今能做的,只能時時磨字刺心,作今生不休的自罰。
  
  抹一把眼角的潮涼,飲一口冽辣的長風,趁天未荒地未老,走吧。曾經純白的想像已不配為我所有,胸前疏狂起的荊棘亦紮破了那些良辰美景。愛,終於將我流放。伏罪歲月裏若還有堅執,便是無論回眸與前眺,我將不揮衣袂,不說再見,哪怕走成一粒塵,也要凝作你的悲歡,湮入黃土,種下對你的眷。不,我不會再貪那一折水月傳說,只在西風橫吹中灑下雪語,為這世,掩去我的醜陋。
  
  相離不是初衷,沉默並非情願,但我不會為所有的轉折護辯。因這一折,必然阻人好行程,更何況折作了利尖,刺傷溫暖的信念。為此請天剖我心,拜舊歡,祭情殤。若命已成陌上草,願燃野火,為你舞最後一抹亮,便是灰飛從風,你也可瞥見那一分墨色,是我當年真本色,為你襯出那時的月練白淨,笛音清澈,從來就不曾染塵。
  
  曾傾我以暖的,請原諒我不曾飽滿地回饋。而今我如霜叢一枝,只願別冷了你的山水。若看到瘦枝上琢出的霜花,那是夜描摹下的我的思念,靜靜地開在冷寂裏,雖失了芬芳,卻也是純粹。也許,餘生的思念不再嫣紅,終將成霜,這裏的白,不過是洗掉色了的一個又一個夜,但我不會忘卻在春秋裏盛開過的那些文字,聲音,容顏和心願;不會忘卻青燈素袖,墨案香書,以及那些素顏問命的款款心跡;也不會忘卻魂靈相依時,紅塵也無奈的那一份恒久。我心已足。倘若我孤峭的枝椏能過濾掉隨風而過的塵世浮華,那麼,我會努力伸展,只求能為你送去一絲清風,永拂著你的純潔。
  
  春天總是會來的,我的思念也會再一次化水而淌,流進那個江頭江尾的意境。或許,在某個你跣足而濯的溫暖黃昏,會有一滴你甩而未落的水珠,盛著淡淡的暮光,閃在你的裙裾之上——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,再見你的方式。若真有彼時,只祈你微笑的注視沒將我認出,否則,我便會刹時還原成墨滴,將天地暗去。
  
  一直沒說,一直沒說,我是真的、真的很懷念……相識可遇,相知難求,何況這生的偶然,便知這緣的珍貴。若你能聽到,我想說的是,來生不會再遇了,因為我已決然不要了來生。假若你在後世遇到了我,那,絕不會是我,而是你的錯覺。我只合獨葬於今生,白骨上刻下所有深情的記憶,不再輪回。但我會化魂成風,時而到來生看你,直到能看到——你的幸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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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心光般若問道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